弗朗西斯其實一早就知道勞拉和傑弗裏之間的事情。他一直隱忍不發，一是因為他手頭有好多事情在忙，二是這件事確實棘手，他得好好想想才能動手去辦。

他怎麽都沒想到一切會發生地這麽快。

勞拉死後，他能感覺得到傑弗裏對自己若有若無的怒氣和敵意。弗朗西斯當然也很氣，他根本就不想再看到傑弗裏。但是他明白，傑弗裏是在斯圖亞特莊園效力了一輩子的人。如果此刻他辭退傑弗裏，他心裏必定對懷有怨恨。人的怨恨會導致很多意想不到的後果。這對他沒有好處。

經過一番思考之後，弗朗西斯把傑弗裏叫到自己的藏書室，打算和他談一談。

弗朗西斯還在為勞拉服喪。他穿著一身黑色長袍，打著漆黑的絲緞領帶。他坐在書桌後面，怒視著站在對面的男人。

弗朗西斯從拿起自己的支票本，飛快地寫了一個數字。然後他瞧著傑弗裏，灰藍色的眼睛裏冷冷的。“這筆錢，”他的聲音冷峻嚴厲，“你可以把它當做我和你之間的了結。”

“斯圖亞特先生，”傑弗裏沒有動彈，聲音裏帶著憤怒，“你以為你每次開一張支票就可以解決一切嗎？你這一套是不管用的…我們在談論的是勞拉的性命！”

弗朗西斯一揮魔杖，支票飛了起來，落在了傑弗裏的手裏。傑弗裏拿起那張支票看了一眼，頓時被上面的數字嚇了一跳，呆在了原地。

弗朗西斯問道：“你的母親還好嗎？”

“她還在聖芒戈。”傑弗裏下意識地答道。

“收下這筆錢，給她換個單人病房，請一個資深治療師吧。”弗蘭西斯淡淡地說道，“她是個好人。”

傑弗裏看著弗朗西斯，嘴唇微微顫抖著，沒有說話。

“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麽會娶勞拉·格林格拉斯嗎，傑弗裏？”弗朗西斯突然輕笑了一聲，往後靠在高大的皮革椅背裏，一雙深邃而銳利的眼睛看著他，“因為我父親逼著我娶她？她是這樣告訴你的，所有人都是這樣告訴你的，是嗎？”

傑弗裏點點頭，一臉的不知所措。

“因為如果我不娶勞拉，她父親就會斷了斯圖亞特家在整個歐洲的礦產生意。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這意味著我們家族企業的價值會縮水一半以上。所以我家人哪怕是對伊麗——哪怕是對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姑娘施惡咒，也要逼著我娶勞拉。而勞拉的父親為何要這麽逼我父親？你有用你那簡單的頭腦想過這一點嗎？”弗朗西斯嘴角露出一絲冷冷的譏笑，“因為勞拉非要嫁給我。如果她父親不許，她就自殺。她父親沒有其他選擇。他深愛著自己的女兒，只能使用手裏的權利來逼迫我。勞拉一直以來都是個精神不穩定的女人。看在梅林的份上，傑弗裏，你從沒發現她手腕和脖子上的那麽多道傷口嗎？”

傑弗裏震驚地往後退了兩步，微微張著嘴，臉色煞白。

“我父親是在快死的時候才告訴我的。他說他這輩子只做過這一件對不起我的事，但是他對著梅林發誓，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斯圖亞特家族！”

說到這裏，弗朗西斯猛地站了起來，雙手撐在書桌上。“我這輩子沒有對不起勞拉·格林格拉斯！她要花多少錢我就給多少，我沒有在公眾場合給她丟過臉面，我沒對她動過一次手，你他媽的到底還想要我怎麽樣？愛她嗎？” 他大聲笑了起來，那笑聲荒唐極了，臉上充滿了深深的憤怒和悲哀，“她從來都是個自私自利，指望全世界都圍著她一個人轉的女人！她看起來總是那麽完美，她簡直是每個人眼裏的天使啊。但是你知道她實際上有自殺傾向並且總是用這一點來威脅我嗎？你知道她差點就害殘了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孩子嗎？你他媽的什麽都不知道！”

弗朗西斯垂下頭去喘息了片刻，平靜下來，然後紅著眼睛坐下了。

“我再問你一次，”弗朗西斯冷冷地說，“這筆錢就算你我之間私人恩怨的了結，明白了嗎？”

傑弗裏的眼睛通紅，手都在微微發著抖。他一臉惶然地看著弗朗西斯，恭恭敬敬地彎了彎腰，用顫抖的聲音說道：“我明白了，斯圖亞特先生。”

傑弗裏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但過了一會，他只是把支票塞進自己的口袋裏，往後退到了書房門口。

他剛打開書房門，弗朗西斯的聲音突然從後面傳來，帶著一絲嘲諷：“你對她，終究也抵不過這一筆金子。”

傑弗裏頓住了腳步，垂著頭，沈默著。

“這世界上沒有誰的感情比誰的更高貴。” 弗朗西斯說，“做人自以為是、不知分寸，最後是會害死人的。你記住這一點。”

“我記住了，斯圖亞特先生。”傑弗裏說道。

從他踏出書房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沒有提起過“勞拉”這個名字。

他繼續履行他在斯圖亞特莊園總管事的職責，和弗朗西斯平時依舊談笑風生，但是他心底已經徹底明白，他們只是主仆。他明白自己的位置在哪裏，並且一步都不會再邁過線去。

弗朗西斯再次結婚之後，他和其他仆役一起在莊園大廳裏迎接這對新婚夫婦的到來。命運很奇妙，他怎麽也沒想到弗朗西斯最後還是能娶到這個他很多年前深深愛過的女人。他敬佩弗朗西斯的長情，但是他也為他感到擔憂，因為當他第一次看到這對新婚夫婦的時候，他就在新娘的眼裏看到了那種熟悉而令人心碎的寂寞憂郁。

但至少，弗朗西斯是深深愛著她的。

“梅林保佑，”傑弗裏默默在心底說道，“希望一切都會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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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又很多年過去了。

傑弗裏操心著莊園裏的瑣事，逐漸變得越來越沈默寡言。他的頭發和胡子開始出現了歲月的痕跡，他的眼睛也變得越來越深沈惆悵。人們說歲月能使人睿智，他卻覺得自己依舊和年輕時一樣遲鈍愚笨。只是如今的他沒有了當年的沖動和激情，更加了解這個世界的運轉方式罷了。這並不是智慧，這只是一個人慢慢喪失最初的生命力，逐漸向命運的殘酷和宏大低頭認輸而已。

他不常去宅子，所以也沒有見過新的斯圖亞特夫人幾回。他早就聽說過伊麗莎白是倫敦城裏有名的大美人。她的臉上帶著一種屬於孩童的任性與天真，一顰一笑總是那麽生動，眼底閃爍著雀躍不已的光。勞拉一直都是個溫柔婉約的女子，仿佛是從古典畫中走出的大家閨秀。而伊麗莎白卻顯得那麽不同。她與任何人都不一樣，她身上閃耀著一種不沾染一絲世俗氣的東西，這讓他著迷——那是曾經也屬於他、屬於每一個不谙世事、野心勃勃的少年的東西啊。

勞拉夫人在的時候，從來沒聽宅子裏的人說她擡高嗓門說過一句話，而伊麗莎白才嫁過來一個多月，他就聽大宅裏的仆人們三天兩頭驚恐不已地說類似這樣的話：“梅林的胡子啊！伊麗莎白夫人今天早上發脾氣，把臥室裏的一只花瓶砸到斯圖亞特先生頭上去了！花瓶碎了！”

“梅林的褲衩啊！伊麗莎白夫人今天在晚飯桌上和斯圖亞特先生一言不合，就把整盆魚湯掀翻了！斯圖亞特先生差點被燙死！伊麗莎白夫人還朝他繼續咆哮了半個小時！”

“梅林的三角褲衩啊！伊麗莎白夫人今天下午當著管家的面和斯圖亞特先生在樓梯上又親又抱的！太沒有規矩了！”

他是一個在斯圖亞特莊園呆了幾十年的人了，這還是他第一回 感覺到整個莊園都出現了一種不同於以往的活力。

但是這並沒有持續很久，伊麗莎白和弗朗西斯之間的矛盾不斷升級，最後終於徹底爆發，她搬了出去。雖然表面上她只是在休假，但大家都知道他們倆是正式分居了。

自從伊麗莎白離開斯圖亞特莊園之後，一種隱隱的不安一直盤旋在傑弗裏心頭。每次和弗朗西斯一起吃飯或者說閑話時，他都想勸他把伊麗莎白接回家。但是他嘗試了好幾次都沒有開口，一是上回的事情已經給了他足夠的教訓，讓他知道不屬於自己管的事情他就不要管，二是他有些懼怕弗朗西斯。弗朗西斯近年來的脾氣越來越壞了，誰知道他多嘴的後果會怎麽樣呢。

一年又一年過去，查爾斯已經會走路了。伊麗莎白和弗朗西斯之間逐漸又變得客氣起來，表面上看起來似乎不再冷戰了。伊麗莎白在斯圖亞特莊園和倫敦的房子裏都有自己的臥室，從來都不和弗朗西斯睡一間屋。她現在已經能夠越來越出色地履行斯圖亞特夫人的職責了。她不再會任性地缺席一些重要場合，也不會在公眾面前給弗朗西斯甩臉色。宅子裏的仆人也不常再見到伊麗莎白摔東西和大吼大叫。她看起來平和了不少，說話也大多是溫柔的語氣。

有一回，傑弗裏去莊園參加一場宴會。正餐還沒有開始，大家都在起居室外的大露臺上喝酒聊天。露臺上裝飾著雅致的白色山茶花，一些被風吹落的花瓣在空中飛舞。伊麗莎白挽著弗朗西斯的胳膊和客人們說話。她穿著一條深紅色的連衣裙，挽在腦後的頭發裏點綴著昂貴的鉆石。

一股強烈的似曾相識之感就迎面而來。很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夏夜，勞拉也是穿著一條明艷的紅裙子站在這裏，笑意盈盈地挽著弗朗西斯的胳膊，得體而從容地應付著客人。伊麗莎白站在勞拉的位置上，做著和她一樣的動作，臉上帶著一樣的假笑，嘴裏說著一樣的話。什麽都沒有變，甚至他們夫婦倆周圍的客人都是同一批人，只是露臺上的紅玫瑰變成了白色山茶花。

一滴眼淚突然就從傑弗裏的眼中毫無預兆地淌了下來。

他不明白人生為何總是如此殘酷，把一個個原本可以美好柔軟的人消磨地失去靈魂。但是這個話題對於他這個天天面對著土地的北方男人來說過於宏大了。他想不出答案。他只覺得無止境的痛苦和悲傷。

從那以後，他就很少再去莊園參加這樣的社交活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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